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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腾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青铜时代的鳄鱼战争

第五章 合纵连横(335B.C.—318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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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大约在商鞅死后,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人,从老家宋国,坐上驿站的公共汽车,颠簸着来到魏国去发展。龙腾小说 ltxsba.com

    他就是“惠施”,诸子百家的“名家”掌门人。“学富五车”就是说他呢,因为他身后总跟着五辆书简。

    惠施来到大梁(开封),运动王公,游说以求进身。凭着他“名家”掌门人的嘴皮子功夫,惠施站在农贸市场门口,仰望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在群众的簇拥下侃侃而谈:天空的形式多么单纯,天空的线条不可比拟,时光与历史所终不能开垦的土地,即使星星也不夺目,象五月一闪而过,绿色与星光并不就是天空与土地。

    这些伟大的哲学家的呓语,终于博得了魏惠王的赏识,被安排进入智囊班子,甚至被魏惠王称为“仲父”,魏惠王一度要把国家禅让给他:“现在我想退居二线,而把国家传给贤德的你,人们就不会贪婪争夺这国家的权柄了。”

    惠施说:“我是个平民,您传给我,那些坏蛋肯定不服气,岂不更要掀起争端啊?”

    惠施如此受宠,魏国现任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相国“白圭”,对他产生了猛烈嫉妒。

    白圭是个经济学家,格言是“人弃我取,人取我与”, 专门捣腾粮食和生漆、丝绸,积极奔走,往来贩运,带着业务助理去攫取利润的时候,就像鸷鸟猛扑,野兽抢食,俩眼珠子冒血。白圭还兴修水利工程,把大梁北边的黄河与南边的淮河水系用运河连接起来,可以航运,可以灌溉,繁荣了两岸好些知名城市,叫做“鸿沟”,后来演变成汴河,最终被京杭大运河收编,千年流淌不息。

    总之,“相国”白圭有一千个理由对“哲学家”惠施看不上眼,白圭说:

    有一个新媳妇刚过门儿,本来应该安稳持重,微视慢行。可是这位新娘子刚上了出嫁的花车(当时结婚北方坐车,南方坐船,都不坐轿),就说话打听:“两边拉套的马是谁家的啊?”

    车夫说:“借来的。”

    “那可得照顾好了,不然还得赔,中间咱那匹马也不能乱抽啊!”

    嫁花车到了丈夫家门,新娘被搀扶下来,看见屋里灶火烧得通红,她抻着脖子就喊:“伴娘——,快去灭掉灶膛里的火,火太旺,会失火的。”

    一只石臼(捣米脱壳用的)又挡在路上,她又赶紧吩咐:“快把它搬到窗下去,这儿真乱!别磕着别人。”(倘若她看见衣服晾在绳子上,也一定要喊:下雨啦!打雷啦!别忘收衣服!)

    这个新上门的新娘子,屁股还没坐稳,就先变成了唠唠叨叨的管家婆!哈——!

    这些话都是讽刺惠施的,惠施刚到魏国,就叽叽歪歪地瞎指挥,乱抨击,指手画脚,讨厌死啦!

    惠施面不改色心不跳,说:“《诗经》有言,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恺是大的意思,悌是长的意思。君子的品德,高尚盛大,成为民之父母。父母教育孩子,哪还要等什么时间什么场合?白圭却躲在一边说风凉话,把我污辱为‘具有恺悌之风的新媳妇’!我真白把他当人了!”

    白圭说:“用帝丘出产的大鼎来煮鸡,多加汤汁就会淡得没法吃,少加汤汁就会烧焦又不熟。这鼎虽然高大漂亮,不过却没有用。惠施的话,就跟这大鼎相似。”

    惠施说:“不对。假使三军士兵饥饿难耐,看见这只鼎,弄到了蒸饭用的大甑(底下带孔的罐子),和这鼎配合在一起,用来蒸饭,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怎么说它没用呢。是你不会用我吧!”

    白圭说:“无用的东西!看来你只能托着甑,蒸饭用啦!”(白圭骂得也够损的啦!)

    白圭只顾骂街,自己爽了,魏惠王却不高兴了。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白圭不给惠施面子,就是不给魏惠王面子。骂惠施只会说漂亮话,等于骂魏惠王认惠施做仲父是瞎眼!

    于是魏惠王让白圭办退休手续:白先生年纪大了,就别再当相国了,由惠施接任吧。

    白圭被迫退休,一身轻松地去游历列国了。

    从此,惠施的谱也大了,他一出行,多的时候后边跟着几百辆车子、几百人步行侍奉,这些人都是他的幕僚和门客,不耕而食,全靠出注意谈天轮道混饭吃。有人就到魏惠王那里告他,说惠施这帮人都是吃白饭的,好比损害庄稼的害虫。

    魏惠王说:“这个意见提的很尖锐嘛,太难为惠施了。不过我们还是听听惠施自己怎么说。”

    惠施说:“比如筑城墙吧。有的人拿着大石杵在城上捣土,有的人背着簸箕在城下运土,都是大汗直流,俩腿哆嗦。但也有轻松的,比如我,拿着勘察仪观望方位的斜正,似乎很轻松,其实不轻松。这是分工的不同啊。让善于织丝的女子变成丝,就不能织丝了;让巧匠变成木材,就不能处置木材了;让圣人变成农夫,就不能管理农夫了。我就是管理农夫的人啊。”一席话,不管理歪理正,把人说得没脾气。

    “相国”惠施志得意满,他还制定了新法令,国人们都很满意,当然也不乏吹毛求疵者,说法令中含有靡靡之音!奇怪。

    惠施这些伟大的比喻和政绩博得了魏惠王的赏识,魏惠王甚至想退居二线,把国家禅让给贤德的他——当时正刮禅让风——被惠施婉言谢绝,知道自己没那个号召力。

    这时候,这时候,他从前的好朋友,无政府主义者“庄子”,曾经做梦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的一位醉生梦死之徒,流窜到魏国来了。

    惠施手下吃白饭的人赶紧说:“庄子来了,他是想抢您的相位吧!”

    于是惠施很恐惧,在大梁搜查了三天三夜,想把庄子揪出来,踢出大梁去。

    庄子却主动跑去投案自首,说:“老朋友啊,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鹓鸀’(音原除),你听说过它吗?这种鹓鸀,是一种高尚的凤鸟,它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可是有一只可恶的老鹰,嘴里叼到了个臭耗子(比喻相位),鹓鸀打头上经过,老鹰立刻仰面而视,嗷嗷大叫——(口赫)!哇!滚开——别抢我的臭耗子!今天,你也是想这么对我(口赫) 哇吗?”

    于是惠施不怀疑庄子了,把庄子留下,整天聊天,谈论人间第一等的大道理。还领着庄子参观了魏惠王的厨房,观赏庖丁解牛的场面。庄子悟出了游刃有余,养生保身,逃避社会,十二字方针。魏惠王听了庄子的发言说:“善!”

    到了星期天,魏国的天气很好,城里的人都出去植树造林,惠施也带着庄子,经过护城河,走上河上的长桥。俩人趴在桥栏杆上,无聊地低头看水。

    庄子说:“快看,小鱼们出游从容,多快乐啊。”

    惠施终于得了机会,拮难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施说:“我不是你,固然我不知道你;子也不是鱼,当然也不知道鱼之乐。证明完毕!”

    庄子急了,把英语都冒出来了:“Let us go back to your original question. You asked me how I knew the happiness of the fish. Your very question shows that you knew that I knew. I knew it from my own feelings on this bridge.”

    俩人脸红耳赤地讨论着,涉及到了认识论的思辨以及移情作用的心理学范畴等高深道理,消受着桥上的波影,不知不觉天就晚了。这个小故事一直被哲学界传为美谈,是当时人们精神生活高尚的写照。现代人一起见面吃饭,大约只谈哪里买房子便宜的事情。

    后来惠施又对庄子说:“魏王最近给我了一个大葫芦籽,我把他种下来,结果葫芦长成了精,大得像个游泳池,能装五石东西。可是装什么好呢,装水的话,它又撑不住,怕压碎了。把它切成瓢的话,这么大的瓢,往哪舀东西都伸不进去,哪有适合它的缸啊。”

    庄子说:“看来你是拙于用大啊。你为什么不把它做成一个救生艇,拴在身上,而浮于江湖,多么畅快!看来你的心性还没有修炼澄空啊!”

    葫芦是古代流行的交通工具,特别是发大水的时候,成为救生工具。河南民间至今还用葫芦船。住在黄河南岸的农民,要到北岸种地,就是抱着葫芦渡过去。当地的旅馆多以葫芦为幌子,认为葫芦是救生的象征。

    惠施又说自己有一颗大树,大樗树(念初),大的要命,却东扭西曲,不能当房梁,实在也是没用。

    庄子说,你有一颗大树,却怕它没有用!你何不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谁也欺负不了你,你什么痛苦也没有,多过瘾啊!

    庄子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这样回忆和惠施在大梁时的深刻友情:“有一个郢都卖把式的,把白粉涂在鼻尖,薄若蝇翼。他的搭挡拿起斧子,运斤成风,从上往下劈,一斧子就削去那层薄粉,而鼻子毫发无伤,面不改容。后来,这鼻子的主人死了,搭挡大哥也不敢运斧子了,再无法表演他那绝活——因为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搭档,鼻子的主人了。如今我的老搭档惠施死了,我再也谈不出任何高妙的道理了!”(这是庄子后来在惠施墓前发表的一篇讲话,同时还称赞惠施“学富五车”)。

    惠施名满天下的文章,可惜全部搞丢了。好在庄子跟他一起玩,庄子书里记录了一些他思想的吉光片羽,多数却像《时间简史》那么让人摸不着头脑。

    比如说,庄子听这位伟大的“地球物理学家”、“诡辩家”、“逻辑学家”、“名家”施惠先生说:“大地的中央,是在燕国的北面,越国的南面”

    (这是哪里,燕国的北面,越国的南面是什么地方,大约是俄罗斯或者地球背面的夏威夷吧。当时人们的空间概念,知道东边是大海,北边西边是荒漠流沙,而南方却无人了解。惠施说南方的极远处和北方的极远处,是大地的中心,这是最早关于地球圆形的认识。)

    惠施又说,物质最小的单位,是没有内部的(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这和古希腊同期的原子理论一样:无限的宇宙被分解成不可再分的粒子。由于万物都由粒子构成,所以“万物毕同”。

    这就上升到哲学高度,事物之间没有差异性了。于是“天与地卑,山与泽平”,高与低、大与小之间也就没什么区别了。这个观得到庄子的叫好和捧脚。庄子说,鸟儿的毫毛比泰山还大。(因为万物一同。)

    惠施继续推动波澜,认为郢都虽然小,中原虽然大,但比起无穷无尽的空间,渺小的二者无甚区别,所以“郢都占有天下”。

    郢都即是天下,篡改了空间上的客观差异。

    惠施接着窜改时间上的差异性,他认为太阳刚升到天空正中,就同时西斜;一件东西刚生下来,就同时死亡,时间上对于任何事务是没有差异的。最后,惠施赌咒发誓说:“今天我去了越国,然后昨天我就从越国回来了”。他大约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例穿梭时空隧道的人。

    惠施又开始窜改时间上的差异,他说太阳刚升到天空正中,就同时西斜;一件东西刚生下来,就同时死亡。这简直是时间相对论。最后,惠施赌咒发誓说:“今天我去了越国,然后昨天我从越国回来了”。惠施大约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例乘坐“时空隧道”往返穿梭的人。

    惠施也不想看见生物多样性,他说“白狗黑”,“蛤蟆有尾巴”。白狗、黑狗都是狗,所以白狗也黑。蛤蟆虽然没有尾巴,但却曾经有过一条小细尾巴,所以都一样。

    惠施抹煞事物的差异(叫做“合同异”),引发出他的伦理主张:既然一切事物没有差异,那就要“泛爱一切,天地一体”。

    当惠施疯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时,终于开始叫嚣:卵有毛、马有卵、白狗黑、火不热、目不见、龟长于蛇、连环可解、蛤蟆有尾巴、犬可以为羊、老太婆有胡须、小马驹没有娘、鸡有三只脚、轮子并不碾地、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以及飞鸟的影子是不动的。

    最后这句使人想起希腊早一时期的悖论家“芝诺”飞矢不动的理论:箭虽然在飞,其实不飞。“芝诺”进一步宣布一切事物都是静止的,飞毛腿“阿基列斯”永远不能从后面追过乌龟。阿基列斯走十步,龟也前进一步,阿基列斯每走一步,龟也走十分之一步。如此永远追不上。

    这些高难度的设论,或者说可爱的谬论,令后来历代的高智商人士,纷纷

    揪着头发发疯。想把它们解释通。连近代的胡适也还为之努力呢。胡适校长从“卵有毛,马有卵”出发,发现了惠施的生物进化论观,蛤蟆虽然没有尾巴,但却曾经有过一条小细尾巴(蝌蚪时期),所以蛤蟆有尾巴。鸡蛋中有鸡的形状和鸡毛,否则怎么变出鸡。生物的前一种形式饱含后一形式的可能性。马虽然不是卵生的,但曾经有过卵生的进化阶段嘛,所以马有卵。而飞鸟的影子是不动的,那是因为惠施认识到了视觉暂留现象嘛。

    当然,也有不给惠施捧脚的,那就是比惠施小50岁的“公孙龙”先生,所谓白马非马,强调事物的差异性。

    在当时古代的国道上,政府设有关隘,专门向商人征收过路费。就像你如今开车远行,经过各省份不同的国道,要有收费站一样。公孙龙顺着国道赶路,遇上了古代收费站,就准备交钱。人家看他身后还牵着一匹白马,就让他给马也交税,他把眼睛一瞪,说:“交什么交!这是马吗。白马非马也!”

    “马”是一种动物,“白”是一种颜色,“白马”是一种动物加一种颜色。三者内涵不同,所以白马非马。

    “马”包括一切马。“白马”只包括白马。“马”与“白马”的外延不同,所以白马非马。

    不但“白马非马”,白马和马是两样东西,黄马、骊牛则是三样东西。你可以看见黄色、骊色和高大兽形这三样东西,所以是三样东西。“一块白色的坚硬石头”则是两块石头:眼看是白石头,手摸是坚石头,所以是两块石头——这就叫“离坚白”,强调事物的差异性。

    公孙龙的“离坚白”(事物全是差异)与惠施的“合同异”(事物没有差异),各持一端,各自获得一粒真理,莫名其妙地启迪着人们的智慧,名家就是这样把 “名实相符”的政治主张推向诸侯世界。

    名家人物谈论这些东西,就叫做循名责实。坚白也好,同异也好,探讨这些,目的都在于分析清事物本质,做到名实相符。名实相符就成为他们的一种政治主张。魏国也好,诸侯也好,天子也好,政府的政令里边也好,名实不符的事情太多了。名家反对放空炮,不要走过场,不要搞形式主义,主张做的要和说的保持一致。

    惠施、公孙龙,都是名家。

    不久,庄子辞别了“名家巨子”惠施,继续在中原游荡,不名一文。困难的时候,他就去某植物漆生产园当业务员,因为开的工资不够买肉,业余时间他就下河钓鱼,添补生计,不过他媳妇还是被他连饿再气地弄死了。

    庄子不以为意,他属于道家,最喜欢像他自己这样不成材的人。庄子最喜欢的就是大树,特别是像他这样不成材的大歪树。他认为大树一旦长直成材,就会有人来砍,不能终其天年了,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赋闲在家,做一个“无用”的人,或者干脆避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介于“无用”、“有用”之间,成为“混沌”。

    谁受得了他这种不求上进的生活方式啊。他的媳妇郁闷地死了以后,庄子不以为意,敲着破盆给他媳妇送葬,边敲边唱,唱个不停,非常开心,别人还以为他家有喜事了呢。

    南方的楚威王听说了庄子,觉得他很有些歪才,也见过世面,就派了两个大夫前来找他,请他来当官。

    庄子正在卫国城外濮水上钓鱼。

    楚威王派来的两个大夫来了:“我们大王想把境内国土全部委托您掌管,劳驾!劳驾!”

    庄子端着渔杆,并不回顾:“从前啊,你们楚国有一只千年神龟,死了三年年了,乌龟盖儿敬奉在您的朝堂之上(算是国家吉祥物吧)。请问,老乌龟是愿意死掉当个吉祥物呢?还是曳尾于泥中,活在大自然呢?”

    两大夫说:“还是曳尾于泥中,图个欢快自由啊。”

    庄子说:“你们说得有道理,我将曳尾于泥中,你先bye-bye吧。”

    两个大夫不放弃。”

    庄子说:“你亟去!无污我。”(你们快走吧!不要来,不要侮辱我的美!我不是你的style来的,不要缠着我当官了!)

    庄子拒绝做官。庄子的美,只在顺乎自然,对水草山川宇宙万物以及他自己,都很满意。他财产不多,情感却不少,鼹鼠饮河,不过满腹,他只求内心更明媚、更浓绿、更热烈。他反对一切人为,反对把仙鹤的长腿嫁接给麻雀。他不关心城市生活,不关心诸侯经济,不关心开发民智和缩短贸易逆差。他也不关心这一季人民的温饱。当然,人民也不关心他。

    惠施和庄子虽然是好朋友,但并不是一家。惠施呆在大梁城里当相国的时候,积极用事。魏惠王问他:“我们前一时期桂陵大战、马陵大战、西河之战,三次大战皆败,有生力量全被歼灭,国内形势非常危险啊。”

    惠施回答:“我有一个办法,是从我们名家的学说来的。现在您已经是王了,我们请齐国也称王,他一有王名,别人一定责求他的王实,发现他有名无实,诸侯必然从而攻之。齐国就没机会威胁我们了。”

    “具体说说是怎么回事?”

    “就是说,我们请齐国也称王,从而激怒早已称王的楚国。如此挑拨齐楚关系,造成两国对抗,削弱齐楚对我们的威胁。”

    于是,魏惠王亲自两次跑到东方大齐,找田因齐。但是魏惠王一行并没有受到当地官员和人民的友好接待。魏惠王干脆穿上丧国之服,戴着布帽子,以“马陵之战”战败者身份,把自己拘禁起来,请求朝拜齐国。田因齐还是不肯接见,不肯“求同存异,使两国关系不断取得新的发展”。

    魏惠王急了,见不着面,就在外面使劲喊,一口接一口地使劲喊田因齐是大王,大王!大王!大王啊!

    终于田因齐听得痒痒难耐,索性也称起王来,是为“齐威王”。在山东滕县召开大会,魏惠王和韩国领导人拥戴齐威王为王,这就是所谓的“齐魏相王”。时间是在公元前334年(商鞅死后第四年)。

    这时候的天下,就有了周、魏、齐、楚、越五个王了!对此,老周天子没什么意见。

    但是楚威王不乐意了。楚威王为什么不乐意呢,因为齐魏相王是对着他来的。魏称王了,齐也称王,而且在会议上故意嚷嚷“卑楚”,意思是共同抵制南方楚国。楚威王对此愤怒已极,“寝不寐,食不饱”。为了表示对齐魏相王的愤怒,楚威王次年发动“护法战争”,讨伐齐威王,亲率大军远袭齐国,在泗水之上击溃齐将申缚。魏国却躲在一边看热闹,算是出了当年马陵之战,太子死在齐国的恶气。

    南边楚国、东边齐国互相敌对战斗,暂时不能构成对魏的致命威胁了,可是魏惠王的“王道”日子仍然不好过。他西边的恶邻秦国,虽然新死了商鞅,但商鞅那一套卓绝有效的“富国强兵政策”却没有死。秦国人在新任国君秦惠君领导下,内急耕织,外重战伐,咄咄逼人,不厌其烦地继续从西边攻侵魏国。

    四年后,商鞅的继任者,秦国大良造“公孙衍”先生,给魏国又做了一次大外科手术。

    公孙衍指挥秦兵再次践踏西河之地(陕西东部,黄河西岸),俘虏了驻兵这里的魏国西线总指挥“大将龙贾”,斩首八万,再创魏国西线主力,魏军西线主力全部覆没。龙贾所建筑的长达1200里的西线长城,成为秦人的国内旅游景。

    吴起在本世纪上叶所开拓的黄河以西军事要地,如今丢失殆尽。使得秦晋大峡谷之中南北流向的滔滔黄河天堑的优势,为秦、魏共有。

    次年,秦人的力量甚至跃过黄河天堑,夺取黄河以东的“河东三邑”(山西南部万荣、曲沃、河津地区,这都是当年晋国的“龙兴之地”)。从而印证了五十年前吴起在黄河泛舟时的预言:“河山之险,不足以保社稷也!”

    被做完这两次手术,魏国那马蹄形的版图,就剩东边那半个蹄子了。

    公孙衍是个缺乏炒作的真正牛人,他本事魏国人,为秦国大良造,“合纵连横”就是指他与张仪之间的火热较量,却被后来的媒体全部安在了苏秦头上。然而,在当时的媒体眼中,公孙衍和张仪并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公孙衍这时的死对头张仪,是原产魏国的布衣。(魏国的人才流失率真高啊,这是它改革不彻底,重用宗族高干,而流失了像吴起,孙膑,商鞅,张仪,公孙衍这样的布衣人才,变为敌国效力。)张仪的祖上比较阔气,是魏国公族第十八竿子的亲戚,但是到了他这辈儿已全不用,基本是个穷光蛋,不得不自谋出路。

    张仪长大以后,做了鬼谷子的高材生,比孙膑、庞涓那一届学生晚了二十年。不过据说他缺乏自律,细处行为不端,可能爱偷同学的铅笔刀和凉在外面的衣裳。导致大家只好互相偷衣裳穿。毕业以后,他跑到楚国鬼混。

    仗义每在屠狗辈,百无一用是书生。张仪在楚国租了个小屋子,待业,吃不起饭。好在当时有一些达官贵人喜欢养门客,张仪全靠着外出赴宴,才摆脱了在家被饿死的危险。

    上柱国“昭阳”这次举行宴会(上柱国就是从前的司马,低于令尹),张仪也厕身其中。当大家吃到贼饱的时候,昭阳先生突然发现他的电脑不见了(对不起,是宝璧不见了,不是“昭阳电脑”不见了)。

    下边的帮闲们都说:“没错,准是张仪。张仪贫而无行,最就爱偷别人铅笔刀,一定是他盗了相君您的宝璧。”

    于是大家一起起哄,去抓张仪。张仪这次肚子吃得胀极了(照着一个礼拜的量吃的),还以为大家要做游戏呢,被带到堂子中央,按在地上以后,才知道是要挨打。张仪很后悔,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吃这么多了。

    “我不想肚子朝下躺,”张仪在被痛打之前提出要求,“那样我会爆炸的!可是,翻着肚子朝上挨打,我也受不了啊!”

    最后大约是选择了跪着手扶砧板,被竹板或荆条抽打了几百下,一板条下去一条痕,几百条之后基本上就体无完肤了,像一条被全身切割成小菱形块块的松鼠桂鱼,嘴也大张着,叫不出声来。

    奄奄一息的张仪被抬回租住的房子里,他媳妇看见门口抬进来一个胖大海(泡过了的),惊问:“哟,怎么今天喝这么多?也比以往吃的格外胀啊?”

    “什么胀啊,胡说,这是胀起来的吗?我,我基本已经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啦——唉呦呀呀,快来扶——”

    “怎么被打了?你这么斯文的人,谁打的呀——?”

    “哎,别说啦。君子之身,能屈能伸,丈夫之志,可大可小,这算什么啊。你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呐?”

    媳妇像牙科医生那样扒开看了:“还在呀,软软的还在。上边还有味蕾。怎么了?”

    张仪把宝贝舌头收回去放好,偷偷坏笑着说:“舌头在就足以了。以后全靠着它呢。”

    “你还想出去蹭饭啊?”

    张仪嘿然一笑,不作回答,然后一头栽倒席子上。

    潇水曰:张仪其实满有才华,为什么在楚国却混不到官,还挨揍呢?

    当时,除了秦国以外的战国六雄,都是大家族政治。王族的亲戚们,以及世代为官的卿大夫家族们,垄断了政府。比如楚国的昭氏(昭阳的家族),就是楚王族的分支。这些人当官全凭着个人出身好,他们霸占了朝廷要职,攥着印把子,实际低能糜烂,政治普遍黑暗。于是机会轮不到像张仪这样血统低微的人。

    张仪身上的鳞伤好了以后,怅惘地卷了行李和老婆,离开楚国,准备到秦国去,因为那里是外来打工者的天堂。秦国刚刚进行了商鞅变法,变法的结果就是建立了一套职业官僚体系,取代从前的贵族政治体系。市场上来的布衣,凭着能力和功劳进入政府成为职业官僚,取代了大量的世家贵族子弟。所谓布衣,就是像你我这样的人,像张仪这样的人。

    显然,去秦国,比呆在楚国更有前途。

    张仪半路上还遇上了一个贵人。东周洛阳城里一个大员外“昭文君”,觉得张仪气度不凡,就赞助他了一笔车马费。

    凭着这些钱,张仪进入了秦国,置办了像样的衣裳和名策(名策是写在竹简上的简历),求人推荐,接受了秦惠文君的面试。时间是商鞅死后第九年,公元前333年。

    秦惠文君(秦孝公的儿子,因为犯错误导致老师被割商鞅鼻子的那位爷——太子驷)问:“你从楚国来,知道楚国事,楚威王此人如何?”

    “楚威王作战威猛,可惜英雄命短,在位十一年,今年却死了。他儿子楚怀王继位,以我所知,此人全不足虑。魏国人趁着楚国新丧,想教训一下新继位的楚怀王,攻打楚国设在中原腹地的前沿要塞陉山。”

    “那我国该采取什么态度。”

    “去年,贵国大良造公孙衍刚刚歼灭了魏军西线主力,夺得西河诸多要塞,魏惠王被迫宣布放弃全部河西之地,但是一直拖着不肯全部交割。今年,贵国又兵跃黄河,取得河东三邑。我们不如以河东三邑占领区的部分兵力,士卒万人、战车百乘,资助魏人对楚作战。魏人信心激增,必然与楚国死战。我们趁他忙于南线作战,就可以图谋他的西河之地。”

    秦惠文君拊掌称善:“先生初到鄙国,一番高论,不同凡响,真是顿启懵愦啊!”于是任命张仪为客卿,相当于外籍顾问教练。

    张仪的上述计划完全得到印证实现之后,次年,张仪又和公子华跃过黄河天堑(L形黄河竖部分,秦晋大峡谷内,此段黄河由北向南流),围攻山西隰县,夺取之后,又还给了魏国人。

    张仪亲自跑去见魏惠王,说:“鄙国国君好心好意,把刚刚攻下的城池又还给你们。鄙国国君还把一个儿子送来了,留到您这儿当人质。鄙国议和诚意,昭示于天,顽石死木也会动心。你们要怎么办啊?”

    魏惠王从前强悍的时候,为了与山东诸侯争霸,把国都从山西安邑(今夏县)迁到中原的大梁(今开封),在河南省的腹心,虽然是个进取的举动,却落到了从前郑国的地位。身处四战之地的河南,使得他东与齐,南与楚,北与赵,西与秦,四面受敌。这个战略上的大败笔,导致魏惠王一年比一年烦,总挣扎着在内线打个没完,魏国四面遭受削割,就像阳光下的冰块日渐消融。

    东、南、北三个方向,魏惠王一贯与列邻胡乱用兵,国力大伤,武卒尽死。西边这个方向,则最惨,不但武卒尽死,还失去黄河以西之地(陕西省东缘)主要要塞,如今山西省也受到侵伐,使得它那马蹄形的版图,已经越来越不像马蹄了。

    此时,受张仪计策驱使,魏国向南与楚国鏖战,虽然魏胜,但兵力疲敝,秦兵趁机从西杀出,夺了隰县又还了隰县,软硬兼施,魏惠王兵疲畏惧秦人,只好破罐子破摔,为了保住山西省诸地,魏惠王同意,把陕西省东缘的“西河之地”的以北地区(叫做上地),即从今陕西延安到陕西榆次一线,合计十五个县,连同西河之地的首邑少梁,全部献给秦国。从此,魏国势力完全退出陕西。

    张仪高高兴兴拿着河西、上地地图,从中原西行一千里,回到秦国咸阳,秦惠文君大喜,立刻加封张仪。但是大良造这个最高头衔已经有人坐了(公孙衍),于是就模仿中原的样子,创造了一个“相邦”,作为文官最高职位,赏给了张仪。

    张仪入秦直到为相,前后不到两年,简直是坐着火箭上升。旁边的公孙衍看看自己官运好像不再亨通了,并且遭到张仪排挤,就挥一挥手,不带走大西北一块土坷垃地,离开了。他渡过黄河,回到祖国魏国。

    魏惠王没有计较公孙衍从前俘虏其西河大将龙贾,斩首八万的西河恶梦,让他和相国惠施一起辅佐自己。

    接着,张仪又挤兑走了秦惠文君驾下另一名外交部长级官员——陈轸。张仪对秦惠文君揭发陈轸说:

    “陈轸这个人我知道,他出使的时候,经常向楚国提供情报。现在,他甚至想投奔楚国,您快管管他吧。最好杀了他。”

    秦惠文君赶紧叫来问:“陈轸,你想跳槽到楚国去吗?”

    陈轸也是个知名辩士,说:“是啊,我是要去啊。这事不但张仪知道,路人皆知。”

    秦惠文君一愣:“怎么回事咯?”

    “请问,有这么一个人,他有俩媳妇。大媳妇被人调戏的时候,破口大骂;二媳妇被人勾引,一勾就上钩。结果,这人死了。那个调戏者,想娶这俩媳妇中的一个。请问,他会娶谁,大的还是小的?”

    “应该是娶大的。”

    “大的虽然骂过他,但大的忠贞,嫁给他,他也放心。我现在是您的臣子,却经常把您的情报泄漏到楚国去。我对您不忠。楚大王不傻,他的上国柱昭阳也很贤明,他们一定不会接收我去当臣子的,昭阳也不会愿意跟我共事的。您说是不是?他怎么会接收我跑到楚国去呢?我更怎么能指望着跳槽去他那里呢?”

    秦惠文君恍然大明白,从此善待陈轸而没有听张仪的。

    不过,过了些日子,陈轸看见张仪为相,日益腾达,自己与张仪交恶,再混下去也没什么戏了。干脆也卷铺盖走人!并且,陈轸果真也去了楚国,给楚怀王效力。(张仪乐了,预言果真对了。)

    潇水曰:张仪确实“无行”啊,挤跑了公孙衍,又挤跑了陈轸。不过,张仪排挤走公孙衍、陈轸,不能简单理解为钩心斗角。其实也很可能出于政见不合。譬如张仪一贯主张秦国与魏国联合,而陈轸却与楚关系密切,为秦楚联合而奔走,而魏楚又长期为敌。故只有赶走陈轸,才能保证秦国执行亲魏敌楚政策。

    公孙衍、陈轸走了以后,张仪策划了一个“秦、魏、韩相称王大会”。秦惠文君一听张仪想让自己当王,精神头立刻来了,问:“那寡人应该怎么办呢?”

    “您应该先跟魏国结好,毕竟他还一直挺牛气。你让他出面捧你的香脚,拥护您称王。你再召开大会,诸侯们都随声附和。您不就是王了吗?”(王是指几个诸侯国的共同的大哥,所以必须有若干诸侯推举拥戴他。就好像周天子得到天下诸侯拥戴,所以为周王。)

    于是,秦国前来拉拢魏国。陕西东缘的西河、上地,不能再给魏国了,就把前年从魏国抢来的“河东三邑”(山西万荣、曲沃、河津地区,黄河大拐弯处的东北,山西西南部)都还给魏惠王。魏惠王哭笑不得地举手赞同。韩国一直是魏国的跟屁虫,也没有二话可说。本来还想叫上赵国来捧场。但是赵国的新国君赵雍刚刚继位,还是个小孩儿(即是未来英雄的赵武灵王),所以干脆先算了。

    有了外界支持,接着又在国内搞预演,制造舆论导向。张仪和秦惠文君跟广大人民群众,搞了一个庆祝腊祭活动。“腊祭”就是过年,中原诸侯早就有这传统了,一国之人皆若狂。但秦国以前落后,现在才有。

    秦国人民为了庆祝丰收,庆祝西河、上地回归(在秦国人眼里,这些地方历来就是我秦国领土不可分割的部分),全国男女齐集,来到陕西韩城东北的“龙门”(两岸峭壁对峙,鲤鱼跳动的地方)。国家领导人秦惠文君和张仪一起出席,慰问劳动人民,走到群众之间,和群众亲切握手,但当时没有鞭炮,大家就把好多竹片堆成小山去烧,噼里啪啦,非常热闹。这个大联欢活动一直持续到深夜,甚至北方的戎狄部落也赶来敬献哈达。有人带头,大家一起山呼:“称王!称王!称王!称王!称王!称王!——”

    公元前325年四月初四,秦惠文君举行称“王”仪式,这是商鞅死后第14年,也是秦惠文君登基第14年。

    按照上次“齐、魏相王”的先例,魏惠王和韩国领导人接受邀请,一齐感到秦都咸阳,推尊秦君为王,是为“秦惠文王”。同时秦惠文王也承认魏、韩二国国君的王号,并有许多小国参加朝见。

    如今,天下就有了秦、魏、韩、齐、楚、周,六个大王了!

    张仪上述的这一举措(秦、魏、韩三家联合称王),很好地起到了建立秦国与魏国、韩国连横的作用。为了深化这一连横,张仪甚至亲自跑到魏国为相。

    (注:当时秦国力量还远没达到战国后期的一国独大局面,所以需要与韩魏连横。张仪归还侵魏城邑,加强秦与三晋的横向联合,从而为秦国的深化改革、发展经济和积聚力量,客观地创造了和平的外部空间。

    如果不是由于张仪,刚起步腾飞的秦国,也有可能向前期的魏国那样,把自己的初期改革发展优势在恶战混战中消耗殆尽。魏惠王就是经过邯郸、桂陵、马陵、西线等等大战,把魏文侯时代的改革秩序打乱,经济家底全部抛光,终于地裂兵残,江河日下,贻笑诸侯。)

    魏国中存在着不愿意与秦连横的力量。

    不但不与秦连横,也不与齐、楚这样的大国强国连横。

    总之,不与任何大国连横,而是众小国合纵。

    它们不愿意当谁的小弟(如日本相对美国),而宁愿做自己的主人(像欧盟那样)。

    持这种主张的,就是张仪的政敌,被张仪排挤到魏国去的、前秦国大良造公孙衍先生,现任魏国大将(武官之首,称犀首),准备对着干。你连横,我就合纵。你包装几个王连横,我也包装几个王合纵。你包装秦、魏、韩三个,我一气之下包装五个!

    公孙衍掰了掰手指头,现在还没称王的大诸侯国就剩三个了:赵国、燕国和中山国。

    燕国,国都叫做“蓟城”,在北京的西南角(大约在广安门到白云观乃至房山地区之间,迄今没有定论),由于地处偏北,所以没有兵患,老百姓不穿战甲,但是战争给社会带来的技术进步、政治改革和经济竞争等等有益的方面,也就不光临燕国,所以积弱不振,老百姓不怎么种地,主要吃大枣和栗子,也蛮饱的。人也憨厚,大男子的心眼,才跟小孩也差不多。燕地的别称“幽州”就是荒远、冥暗的意思,反应了当时人们对他的一般看法。

    燕国的国君禁不住公孙衍一路诱惑,答应称王了,是为“燕易王”。

    然后公孙衍又联络了赵国(在河北省南段)和中山国(在河北省中段),说服他们称王,以及现在已称王的魏惠王和韩宣惠王,五个王找了一个离大伙都近的地方,发起“五国相王”大会,意图抵制世界上的超级大国。这五个国家,位置从北向南,纵向排列,所以称为“合纵”。

    五国大王在会盟上振臂高呼:“打到帝国主义!”

    “打倒哪些帝国主义?”公孙衍问。

    “打倒齐帝国主义,打倒楚帝国主义,打倒秦帝国主义!”大家拣最牛气也最民愤极大的大牌国家喊。

    这三个国家分别处于中国版图的东、南、西三极,五国想要在齐楚秦三大强的夹缝中求生存,必须南北五国联合自保,所谓“合众弱以攻一强”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齐帝国主义听说“五国相王”以后,齐威王大骂:“我是万乘之国,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中山国不过千乘之国,一度还被魏人灭掉,现在勉强复国,是我的小弟,怎么敢跟我齐国齐名,他也敢叫中山王!我命令,不许中山使者进出我国关隘。派人贿赂燕赵两国,遣两国给我出兵攻打中山。”

    中山国虽然最初是狄人建立的国家,但汉化得很厉害,能说会道的知识分子在那里很有市场,其中一个跑到齐国去游说,终于说服了齐威王息怒。

    齐威王刚息怒,南边的老楚也不乐意了。楚国和齐国一样,不希望看见众弱合在一起对抗我们大国,楚国更愿意魏国专心当自己的跟屁虫。作为威胁,楚怀王派上柱国昭阳,向北进攻魏国,围攻魏国东南部要塞襄陵(河南睢县地区),夺得八个小城邑。

    昭阳先生觉得还不过瘾,移动胜利之师,攻打东边的齐国。

    齐威王遇上这么一个没来头的冤家,非要来打自己,很不爽。正好“前秦国外交部长”——辩士陈轸,显灵了,他当时在替秦国出师齐国,就帮齐威王解决这个困难,去游说昭阳先生,阻止昭阳攻齐:

    “上国柱先生,我问您,以您现在的官爵(相当于从前的司马,武将之首),如果再立了新功,大王应该如何赏赐您。”

    “按道理应该做令尹了。”

    “可是现在已经有令尹了,还是国内的显贵。您这么样,恐怕不好吧?我给您打个比喻。从前,一帮门客从主人那里分到一壶酒,大伙觉得群饮不过瘾(酒精度数低啊),最好一个人喝,才醉得透彻。那就在地上比赛画蛇吧,谁先画完归谁喝。

    “一个家伙手快,蛇立刻画出来了,扬着尾巴。他拎着酒壶,说我还能再加俩爪。蛇爪子还没画完,酒壶就被下一个人抢过去了。他说:‘你干吗!你干吗!’‘您没有病吧?蛇哪有带脚的,这壶酒归我了!’以我的愚见,上柱国先生您刚刚攻破魏军,杀死魏将,夺得八邑,如今再去攻齐,就有如画蛇添足。战胜而不知中止者,性命将死。”

    昭阳一听,大出其汗,赶紧拜谢,引军回国罢事。这就是有名的“画蛇添足”,从中也可以看得出楚国的贵族子弟官僚,如昭阳先生之流,是多么的自私愚蠢和腐朽,对国家利益盖不负责,只关心保全自身家族。辩士陈轸随便指画他几句,他就像老龟那样明哲保身地退缩了。

    赵武灵王,这时候刚即位三年,也在“五国相王”之列,却是个半熟少年,看见齐楚两国纷纷对我们作出发狠的样子,就后悔称王起哄了。于是对国人说:“我们没有大王之实,却称大王之名,不乖啊。改日,你们还是管我叫主君吧。”

    总之,公孙衍包装的“五国相王”这件事,希望南北众弱联手自保,对抗周围的齐、楚、秦三个大国。由于齐、楚大国不愿意看见这些众弱团结起来,五国很快自行散伙了。公孙衍的第一次合纵运动,就这么失败了。中国历史上的这一个“欧盟”,就这么流产了。(注:秦刚刚完成改革不久,正在发育成为大鳄鱼,但其体重,和齐鳄鱼、楚鳄鱼,目前基本相当。)

    张仪看见南北合纵的五国,没等抗帝国主义,先被齐楚瓦解了,立刻把握住这个机会,亲自跑到三千里外的山东沛县,去盟会齐、楚两国的相国和令尹,以孤立合纵的五国。

    张仪接着开始瓦解五国之中最核心的魏惠王,想让魏国与秦国恢复连横,时间是公元前322年。

    什么意思呢?我们得看一下当时的战国格局。当时的天下是三极鼎立。西边秦最强,东边齐国最牛,南边楚最大。夹在这三个强国之间,是韩、魏、燕、赵、中山这些弱国。从前,公孙衍的策略,就是让这五个弱国彼此结盟,以对抗周边的三个大强国。这就是所谓的合纵。

    三极的三个强国之间,彼此钩心斗角,都在思考着如何壮大自己吃掉对方。如何才能壮大自己吃掉对方呢?如果你是其中一极强国的领导人,你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只要拉拢和团结了中间的韩魏两国,就可以形成一个大球,击碎对面的小球。张仪管这种拉拢和团结,叫做连横!

    张仪对秦惠文君说:“我要辞去秦国相邦的印玺,到魏惠王那里去做统战工作,长年扎根在他魏国,攥住他的领导班子大印,让他天天侍奉我们秦国呀。”

    魏惠王人生的最后四年,是“不受欢迎的人”张仪陪他度过的。张仪对他说:“大王,最近您的健康可不怎么好啊!”

    “是啊,还不都是你们这帮人给害的。”魏惠王心说。

    魏惠王如今真老了,当了近五十年的节节日下的国家带路人。他必须赶在入土为安之前,解决围困他的异姓诸侯,他除了有病胡乱投医,再没有一种安全的后路了。

    张仪说:“我研究了魏国的版图,它地处中原,就像一个空心的马蹄子,东边是齐国,西边是秦国,北边是赵国,南边是楚国。四方诸侯不断侵销,您身处其中,武卒尽死于外,地方不断割削,处境十分堪忧,您下一步想怎们办?”

    “怎们办?”

    “你从前的办法是这样的。公孙衍这个合纵派,嚷嚷着南北五国合纵。您的魏国,与燕、赵、韩、中山,这几家弱国,南北合纵,以求众弱合作,与围绕着你们的秦、齐、楚三极强国对抗。但实践已经证明了,这是行不通的。三极强国中稍有一个干涉一下,你们这个弱国合纵就完蛋了!”

    魏惠王无奈地说:“是啊,那你说我怎么办呢?”

    “我认为你不应该指望弱国之间的合纵。你应该依靠与强国进行连横。如果您与西边的强秦连横,有秦人作您的保护伞,不管是东方齐国、南方的楚国——这两个强国,或者南北的其它一些弱国,就谁也不敢欺负您了。您觉得难道不好吗?不比与五国诸弱合作更有意义吗?”

    魏惠王没话了。

    张仪又给出了具体的策略:“你们的空心马蹄子形的版图,下面半包着韩国(山西、河南交界),马蹄东西两端被韩国生生割开了,只在马蹄子上缘,通过上党一条崎岖山地作为走廊连接东西,这可不利于您们整个国土地管理和防守。贵国应该阔宽这条走廊,把东西两块国土连贯起来,可以加强内线防御深度。”

    “怎么阔宽?”

    “容易!假如大王雇佣我张仪,我可以西向说服秦国人帮忙。秦国人出兵函谷关,直奔韩国西境,你们从北境攻打其南阳,得到南阳,就等于阔宽了上党的走廊。最终秦魏合力,灭掉韩国。这样,贵国的国土,就整个连成一片了。”

    张仪又派出狗腿子前往楚国游说,希望楚国人支持张仪入魏为相。如果张仪入魏,韩国人必定恐慌,就会投奔楚国,楚国岂不高兴。

    于是楚国人为了这个“画饼”,嚷嚷着给张仪拉选票。

    张仪又对魏惠王讲:“总之,如果我来给您当相国,保证您四邻平安,不受欺负,眼前的危险出境冰释瓦解,因为我可以借助秦人的军事,帮您去夺韩国的地盘,甚至去殴打齐国和楚国这两个坏蛋。从而使您四邻安宁,再不担心诸侯销割。”

    相国惠施赶紧过来反驳:“谬论!大谬论!全是侃侃而谈的谬论,简直是卵有毛,马有卵。~~对不起,这是我的学说来的,这个不是谬论~~我惠施一贯主张,只有凭着南北五国合纵的力量,才能保家安国。这一上,我非常支持公孙衍。”

    “哈哈,可是齐国楚国怎么对你们的?去年,楚国上柱国夺得你们东南要塞襄陵八个城池,你们大将公孙衍去和楚人交战,大败而返。凭你们自己力量,能够保家卫国吗?”

    “大王,”其他魏国大臣发言,“张仪所说真乃千古不灭之言,结好秦国,与之连横,齐楚就惧怕我们三分,从而西边、东边和南边,全都安定了。”

    众人七嘴八舌,都支持张仪为相。

    魏惠王胡疑了半天,举起手又放下,最后说:“寡人,先考虑考虑再说。”

    (注:张仪是秦国的大红人,魏惠王若以张仪为相,就能拉来秦国的支持,同时标志着秦魏连横。)

    魏惠王退朝下来,惠施赶紧跑进内宫求见。魏惠王说:“先生不要再讲了。我已经决定了,结好秦国,去抵御齐楚。我相信,张仪留下以后,秦国就会给我们面子,不再打我们——张仪可以担保这一。而且,张仪还可以拉来秦国的支持,我们从此对韩国方面,齐楚方面,都变得主动。这好处嘛。而且一朝之臣,尽以为然。”

    按照张仪给秦国制定的战略,秦国目前不够有压倒六国的力量,与魏国结盟是一个较长时期的国策,既然是秦魏结盟,所以惠施也无法攻讦张仪入魏所带来的秦魏双赢利益。于是惠施只好展开“小逻辑”:

    “朝士尽以为然就一定是对的吗?按照客观世界的物质规律,任何一件事情,说好说不好的人应该各占一半。这件事是否可行,没有达到如此清楚的程度,而群臣的治国之术,又非完全相同,这其中有一半人士糊涂不明的,怎么会都异口同声支持结秦呢?大王您可不要失策于这一半糊涂人的说教上。”

    魏惠王对哲学转不过弯来,糊涂里糊涂让惠施带着他的“小逻辑”先走了。

    潇水曰:张仪推行的连横计划,到底对魏国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所谓连横,就是某一强国,与单个单个的弱国,逐一建立结盟关系,就叫做连横。比如秦魏连横、秦韩连横。

    当时,西边的秦国虽强,但不是极强,尚需获取国际支持,所以需要建立与中原魏国的连横,以及与中原韩国的连横,以保证秦国的国家安全,并且连横这些同盟国一起打击有能力对抗和威胁或者构成竞争的其它大国(如楚、齐)。这就好像现在美国虽然强大,但还没到凭自己就可一统地球的地步,尚需要别的国家支持。所以,美国搞了“美日同盟”,还有“美韩同盟”,这其实就是美国与日本、韩国各自建立的“连横”。这种连横,对于美国的国土安全和对外展开国际进攻,都起到了关键作用。譬如近日有消息称:“日本与美国在夏威夷达成军事协议,日本政府答应美国的要求,一旦朝鲜或台湾发生危机,将优先开放海港和机场供美军使用。”不通过与日本联盟,美国就无法把军事力量布置在远东地区,无法遏制远东强国的崛起,从而保持美国的全球独霸地位。

    连横策略,它适合于一个国家比较强大但是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单独打天下的地步。当时的秦国和现代的美国都是如此,所以张仪建立了一个“秦韩同盟”、“秦魏同盟”,以秦为龙头,把韩魏拉过来,统一成一个阵营,跟东方强齐、南方楚国对峙,以保秦国不受齐楚进攻,同时也有助于韩魏的地区安全。

    客观上讲,秦国要想进攻齐楚必须打韩魏土地上经过,就像美国干预亚洲必须以日韩作基地。所以,连横韩魏,也是秦国对外扩张的必需前提。

    “秦韩同盟”、“秦魏同盟”的建立,对于韩国、魏国这两个弱国来讲,也是好事,保护了它们的国土安全。这也是为什么魏国群臣都欢迎张仪的原因。

    当然,秦魏连横中,是秦国说了算,居主导。,就像美日同盟中,美国说了算一样。那么,魏国听秦国的,魏国找秦国当自己的靠山,这算不算是丧失主权尊严了呢?我觉得这不算。这就像日本投靠美国,波兰投靠苏联,谁谁投靠美国,谁谁投靠苏联,这是国际上的弱国、小国至今也在使用的求生之道,无可厚非。你硬让他维护主权尊严,不许它投靠,它也是活不下去的。

    话说回来,小国们也不是没有活下去的办法,它们也可以搞合纵。所谓合纵,就是诸多弱国,联合结盟以自保。比如公孙衍组织的南北五个弱国的合纵自保。现在的欧盟,也属于弱国之间的合纵自保。

    这种合纵,往往是搞不下去的。因为大国们会干预。弱国合纵,就是对大国势力的挑战。所以,齐楚大国,都拼命干预和殴打公孙衍的五国合纵,最终把它们搅黄了。美国也是不乐意欧盟取得重大发展壮大的(假如欧盟发展了,就会威胁美国的地位,所以美国绝不愿意欧盟发展)。

    所以,连横与合纵,永远是小国们的两个尴尬选择。到底是傍上一个大国,去与大国搞连横呢?还是结盟一些同样的小国去搞合纵呢?到底怎么选择呢?这种矛盾和徘徊,看来,从远古战国,到当今的世界,一直都困扰折磨着每个小国领导人的脑汁。

    当了12年相国的哲学家惠施,离开魏国并不体面。也许是遭到从前政敌的恐吓,在家几乎遇难的他被迫乔装改扮,换掉衣冠,按照白狗就是黑狗,犬就是羊的“事物无差异”理论,狼狈脱逃,在边境上又被差憋死。

    这一年,《史记》记载,魏国有一个女子化作了丈夫。不知道这位首例变性人,是不是惠施先生。

    当惠施逃到楚国,楚国的本地户对楚怀王说:

    “惠施是被张仪驱逐的,您结交他,张仪一定大怒,影响两国关系。我们不如对张仪说,我帮您把惠施赶走吧。张仪一定感谢您。惠施走投无路,您把他送回宋国,宋国是惠施的老家,宋君一直很想慕他。惠施因此一定对您感恩戴德。这岂不是里外都当了好人!”

    楚怀王说:“善。”于是给惠施买了张船票,去宋国,作政治避难,整天和别人讨论为什么天不会掉下来,地不会陷下去的问题了。

    张仪走马上任,担任魏国相国以后,还真对得起这份工资,务使魏惠王满意,让四邻无患,百姓安息,否则就担心老魏不肯当秦国的小弟了。

    期间,齐楚想进犯边境,张仪派人对他们说:“如果魏国人把你们打坏了,我张仪有功,地位更加牢固。如果你们齐楚两国攻打魏国,魏国失败了,那么魏国必然割地给秦国,来以此请求秦国帮助它。这样,好处就归了秦国,你们岂不白辛苦了。总之,如果你们把魏国人打坏了,魏国更加投奔秦国,张仪地位也就更稳啦。你们想想吧。”

    齐、楚一看,只好罢手,好嘛,这还打不得了。

    我们不禁会问,张仪作为原秦国相邦,却去给魏国当相国,这事在今天看来很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派一个政府大员去一个结盟国家担任高职,这是两国结好的表现,这事对两国双方都公开的,不是卧底,也不是间谍。秦国派张仪入魏国,魏国任用张仪为相国,是双方基本自愿的,标志着秦魏连横,魏国成为秦的小弟。就好像美日同盟,美国人派一些军事、政治顾问,或者一些亲美派的政治人士,到日本担任工作,为了确保两国对外行动与政策协调一致的。

    魏惠王确实感觉到了“结秦”的好处舒了口气。执政五十多年来,他五十战而二十败,战国首强的地位成为明日黄花,被迫与秦国连横,实出不得已。好在自己没吃亏。有张仪呆在魏国,使得魏国身后以大国秦国为友邦,齐、楚确实不敢再来打魏国。

    看得出来,张仪不是战争贩子,他给秦国和魏国带来了双赢。具体来讲:

    1、魏获得了安宁,上面已讲。这就好比日本加入“美日同盟”,对日本的安全和利益增殖也是有利的。

    2、连横魏国,对秦的意义在于,它的东边有了魏国作墙壁和缓冲,保持了秦国周边安宁,不轻易战斗。从而给秦国的深化改革、发展经济,创造了和平的外部空间。“美日同盟”,给美国带来的好处也是这样的,从东方保护了美国的国土安全,减少了军备压力。

    3、张仪在魏工作,对秦国更大的好处在于,秦国可以通过连横结魏,借魏为踏板,得志于天下。这就好比美国干预亚洲地区,必须借助日本来起落飞机。我们都知道,秦国远在西陲,它想向东进攻齐国,或者向南进攻楚国,都必须打中原经过,如果中原的韩魏不为他提供通行便利,秦人是无法携带给养,大军长途袭远的。如果韩魏与之作对,背后堵截他的归路,那他就又要复蹈“崤之战”的覆辙。所以,必须结好中原的魏,才能最终得志于天下。这就像美日结成同盟,美与以色列结成同盟一样,是为了便于美国势力向亚洲或中东推进一样。

    秦惠文王感觉张仪在魏国工作开展得很好,为了表示寡人的谢意,于是偷着给张仪送礼,黄金丝帛,他老婆也拿到了夜里可以当蜡烛用的珠子。

    张仪无以回报,只好对魏惠王提出了更加积极的一个计划:“我们连横秦国,目的就是抵御齐楚,最好的办法,是让秦国人借道我们这里,向东去打齐国,给他们好好看看我们的颜色,您也从中分利。”

    这个为了确保以秦为主以魏为客的“秦魏联盟”的利益最大化的。张仪建议远攻齐国,这对于秦、魏的国土安全,都有很大的战略好处,属于以攻为守。

    魏惠王赞成,于是放开关隘,请秦国大兵东行,穿越魏国所在的中原,去远征东方齐国。

    秦国人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三千里,出了函谷关,顺着黄河拐弯后的南岸直奔黄河下游,穿越韩国、魏国,掠过泰山,接近齐国西北长城。

    齐威王派出齐国名将“匡章”应战。

    匡章到了前线,就与秦军驻扎对峙,不打仗,光开联欢会,互相派使团参观交流。当时的士兵除了军服不同,还在胸前佩戴形形色色的徽章,匡章把自己的部分敢死队员,改换成秦人徽章,跟着使团混进秦营就不回来。一批又一批的,好像往炮眼里添火药。

    齐威王得到报告:“报告!匡章正在唆使军士哗变,纷纷奔赴秦营投降。”

    其他侦察兵也回来屡次汇报匡章卖军投降,如是者三。齐威王如今为政37年,不相信侦察兵的推论。大臣进言:“大王最好兴兵去打匡章,不然他就引狼入室了!”

    齐威王不许。朝廷上还没讨论完呢,前方捷报通过驿站的快车一路传来,匡将军大胜,里应外合,狂杀秦军,秦军溃散而逃。

    齐威王仰天大笑,下臣跟着请教:“大王何以知道匡章不降?”

    “从前,匡章的老爸是个大男子主义者,被自己的老老伴儿得罪了,就把老伴儿杀了。杀了还不解气,还把她埋在马棚下边,天天闻马粪。寡人曾劝说匡章,等你得胜回来,寡人把你妈妈另行埋葬。匡章说他‘不敢’, 我说‘你老爸不是刚死了吗!’他说‘虽然老爸已死,但未经父亲允许,他不敢违背死去的父亲于地下。’他能不违背死去的父亲,我因此知道他也不会背叛寡人。”

    齐威王开日月之名,发深渊之虑,把孝道和忠君的一脉关系论述得又圆又好,随后,他由于年长病多,竟然同年死去了,时间是公元前320年。这位齐国第一位大鳄鱼,自从听了当年邹忌的琴声,一改从前齐国积弱丧兵的长期被动,战胜桂陵、马陵,崛起为东西南三极中的东极强国。齐威王(田因齐)枕山栖谷,闭上老眼,功烈施于千秋。

    张仪这边却不舒服了,如今,张仪主持的“借道魏国以伐齐行动”受到挫折,大丧其兵,根本没起到保护伞的作用,看来秦国也不像吹嘘得那么强悍。魏惠王开始怀疑“秦魏连横”的意义,就像美日联合行动如果失败了,日本也会动摇对美国的追随决心。我为什么不去和中国同盟呢,和俄罗斯同盟呢?——日本会想。

    同时,魏人因为借道给秦人而触怒齐楚,东南两方向形势严峻,张仪从前许诺的通过连横秦国而促成四邻拱服的大好远景,成为泡影。而且齐楚天天喊着驱逐张仪。公孙衍大喜:“该我合纵派出头了。”于是四处寻求国际声援。

    公孙衍对韩国领导人说:“张仪赖在我们这里,天天想着灭掉你们韩国,好把魏国的东西领土连贯起来,这话你们以前是听到过的。现在,为你们考虑,最好给我支持,送我些特权,哪怕名誉什么顾问也行。这样我就能赶走张仪,我当了相国以后,你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于是,列国纷纷大拍公孙衍的马屁,赠官赠爵,很多工程剪彩仪式都请他来拿剪子。魏惠王觉得公孙衍有这么高威望,跟四邻关系铁,不逊于张仪,如果主政的话,可保安宁。于是,魏惠王下令,免去张仪现任职位,提拔大将公孙衍,接任相国一职。

    张仪并不甚“圆满”地结束了其旅魏三年的工作,交回相印,乘专车回国,时间是公元前319年。秦国内领导人秦惠文王在首府咸阳,迎接张仪及夫人一行。张仪得到秦国政府和各界的殷切慰问。秦惠文王见他虽然没能彻底笼络住魏国,但还是有一定成绩和很高的国际影响力的,命他继续担任秦国相邦一职,挂秦国相印。

    (所谓相印就是一个信物,类似结婚证,质地有玉的、金的、铜的,跟级别有关系,大到诸侯,小到郡守、县令,都有印玺,上任时发给,免职时收回。下达书面命令或批示来往公文的时候,必须在简册外包装上封泥,再把官印盖上去,其作用跟后来的火漆印差不多,是印刷术的雏形。)

    合纵英雄公孙衍,撵跑张仪,挂魏国大印以后,又赶紧把另一位“合纵派”人物,被驱逐的前相国惠施同志(正忙着跟人辩论风雨雷电)从宋国接回来帮忙。

    可是,老魏惠王同志,却自行告别了他那风雪飘摇的祖国和50年的国君生涯,寿终正寝了。

    这位见证了公元前四世纪中叶的中国的时代老人,死神收留了矛盾焦虑的他,酣睡降落在他的睫毛上,他永远沉于地下(比齐威王晚一年)。

    魏惠王是个仁慈的领导,曾有一个卖卦的人给他算挂,说他“慈惠”,魏惠王大喜,说:“那我将来功业能有多大。”

    “功业吗,只能亡国。”

    魏惠王大惊,为什么?

    “人一旦仁慈,就不忍诛杀,饶恕那些有错的人。而慷慨大方,又导致您赏赐那些没有功劳的人。有过错的人不惩罚,不该奖励的去奖励,所以,能不亡吗?”

    魏惠王可以容忍卖卦的这么咒他。更看出了他的仁厚,以及身为贵族的教养和涵养。

    这位曾经观看庖丁解牛,北拔邯郸,东却田齐,西威秦孝公,一时天下莫强焉,无可争议地成为战国首位称王者的魏惠王,战国第五大鳄鱼,在辉煌的颠峰,竟先被田忌孙膑搞得丧师二十万,后又向西丧地于秦。执政五十多年,五十战而二十败,大将、爱子被擒杀,最后他不得不在“合纵”还是“连横”的矛盾中选择保全自己的妙法。两种方法都试了一遍,终于,他解脱了,复归于安详。

    安葬的日期临近了,丧钟晨昼敲起。大梁地区却下起经世罕见的大雪,深得几乎埋住了牛的眼睛(一米多深啊)。

    继任的太子魏襄王是个愣头青,还特矫情,用孟子的话描述是:“望之不似人君,不见有所畏焉。”君主应该通情达理悠缓,雅致悠缓,这位新爷却好像土豹子。他一个劲儿地闹混说:“我要给我爹送葬,我要给我爹送葬,谁也别拦着我!”

    谁劝都不给面子,不听。

    “雪下得这样大还要举行葬礼,百姓们一定困苦不堪,国家的费用也恐怕不够。请您把日期推迟吧。”

    “不行不行不行,如果因为百姓劳苦和费用不足,就不举行先王的葬礼,这是不义的。不义的!”

    国君撒酒疯,臣子们面面相觑,不敢再劝了。公孙衍也不敢说话,就请惠施出马。惠施“小逻辑”厉害啊。

    惠施说:“从前周文王的爹葬在山脚下,山水浸坍了他的坟墓,露出了棺木的前脸。周文王说,‘爹您一定是想看一看臣下和百姓吧!所以才把棺木露出来。’

    于是把棺木挖出来,设置帷幕,让百姓瞻仰遗容,三天后再安葬。这是文王的义呀!现在,大雪下得几乎埋住牛的眼睛,行走都困难,一定是先王想稍作停留,再看一眼百姓和国家,所以才使雪下得这样大啊。难道您不想学习文王,推迟安葬吗?”

    魏襄王说:“您说得太好了!我谨奉命缓期安葬。”

    惠施真是能把死人说话,活人说死,死到半路的人又拖回来。

    潇水曰:魏国的衰败,我们从中可以有什么教训呢。从根本原因上讲,魏文侯启动遏制分封制的改革,在列国中最早,很了不起,但是他后来的接班人没有在他的路上走下去,又重新任用那些分封制下的世卿家族,而把吴起、孙膑、商鞅这些布衣出身的职业官僚给挤跑了。魏的失败在于改革没有持续深化,回到分封制的老路上。

    魏惠王迁都“四战之地”的中原大梁也是一个失策。这就好比生物学家做的试验,让一群鸟儿在一间空的大房子里安家,大家都知道去边缘地带,只有傻鸟才跑到天花板最中央作窝。从地理角度来分析,河南省平原位于天下之中,车马辐辏,皆为坦途,又无名山大川之险阻,实为易攻难守的四战之地。

    商鞅曾经说过:“四战之国贵守战,负海之国贵攻战”。四战之国应该侧重于防御,不宜到处出击。但魏国在中原屡次轻举妄动,对外攻击,结怨众多邻国。邯郸之难与北方赵国打,马陵之战与东边齐国打,又跟南边西边也没少打,最终打得没力气了。这就像德国的希特勒,虽然在二战初期占尽上风,但地处欧洲中部,在东边的苏联和西边的英美联合夹击下,完蛋了。

    即便魏人不主动出去找邻居打架,四邻也会来找他来打。大梁车骑四通,道路交汇,属于军事地理学上的枢纽地段,战时即成为兵家必争的热,冲突频繁,安全很难得到保障。都城设置在这样的地是不适合的。战国时期的中原,对魏国来说,好像是设有美味诱饵的陷阱,一旦过早地置身于此,便受到诸多强邻的围攻,而无法摆脱困境。

    另外,魏人过早地跑到中原四面挨打,使得改革还没有获得深化,就被迫陷入连年的东西作战。改革的后续和深化工作全被连年外战给破坏了。

    为魏国考虑,应该推迟移都中原的时间表,而先西伐秦得陕西关中之地,占据关中这块宝贵的“四塞之地”,然后以此为根据地,再东进中原,进可攻,退易守。很多朝代的成功,都是先得边缘,然后再跃进中原,一统天下的。解放军的成功,也是先占西北、东北,然后取中原。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魏国确实有能力和条件来完成驱秦的军事行动,因为:

    1.秦国尚未有商鞅变法,国内政局不稳,频频出现废立君主的动乱。

    2.秦与其传统盟友楚国此时关系冷淡,楚无意于助秦。

    3.秦国在外交上处于孤立状况,华夏诸侯多予鄙视,视之为戎狄。魏国若大举伐秦,邻国多会袖手旁观,不会助秦抗魏。甚至韩、赵为了参与瓜分秦地,很可能出兵协魏攻秦。

    当我们人约黄昏,约在历史的黄昏里,不被历史看穿。站在黄昏掀起的风里,一遍一遍把那些哀而不伤的故事看来看去,我们会知道,魏惠王死去同一年,公元前318年,公孙衍这位素见重于六国的新相国展开“合纵”策略,联合各国,诸弱自保,组织了第一次“五国伐秦之战”。(当然其中的楚是相对的强国。)

    魏、赵、韩、燕、楚五国兵马,声势显赫,威震群雄,合纵攻秦,在中原集结。谁来当军事领袖呢?魏襄王刚继位,赵武灵王岁数也嫩,刚结婚,娶了中原韩国的妞,唯独楚怀王已经执政十一年了,干练稳达,公举楚怀王为联合军的“纵约长”。

    声势浩大的五国联军,打到秦东方战略要隘“函谷关”(黄河大拐弯南边)。秦军开关,奋力抵抗。联军军锋受挫,楚、燕两国首先退出战斗,三晋士兵(赵魏韩)则无处可退,因为他们老家就在这儿,一退,秦人就追进来了。

    魏军首当秦人兵锋,变成炮灰扑在战场上,兵力损失一半,魏襄王受不了了,派惠施到楚国去,找“纵约长”楚怀王,请求宣布战役结束,赶快罢战。

    楚国令尹昭阳(已经从上柱国升为令尹了)批准请和,叫惠施自己往秦国讲和去。

    昭阳下边的人赶紧阻止:“如果惠施去了秦国,秦国人就会明白,是魏国真心想和平,而我们楚国想打秦。这么就招致了秦国人的憎恨了吗?”

    “那怎么办?”

    “咱们自己赶紧去请和啊!”

    可恶的可耻的昏聩的“昭阳”先生于是对惠施说:“伐秦,是我们的五国国策,不许动摇,我命令,不许停战!你们给我住!!!”

    惠施撅着嘴,憋了一肚子跑了七百里路又回到大梁,向魏襄王报告:“报告,楚国人不许请和啊。要求咱们住!”

    魏襄王很不高兴,心说,你们再逼我,我自己去投奔秦国或者齐国去算啦。

    这边楚国昭阳,也正在比赛,抓紧时间,抢先去秦国请和。一场五国攻秦的高尚运动,变成了争先投降的可耻比赛。

    (注:这里要插说一下秦楚的邦交历史。在春秋及战国时代,秦国王室女子出嫁在外的共十三次,其中嫁往楚国的秦女则多达五次,秦与楚的联姻都比对其它诸侯国多达一倍至五倍。这种亲密关系,隐隐约约地透露出秦、楚两国的历史上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渊源。其实,自从春秋中期秦穆公在崤之战失败以后,秦晋成敌,秦楚就开始双双联起手来,结盟抗晋。秦军长期袭扰晋国西境,牵制和削弱了晋的兵力,帮助了楚国在中原地带开展的争霸作战行动。晋国为此还专门去讨伐秦国(麻隧之战)。

    后来,楚国几次遇到危难,都得到秦军的有力支持。比如楚国被东边的吴王阖庐攻破,是秦人响应申包胥的哭号前来营救。所以,历史传统和习惯力量,使得楚怀王没有坚决的斗秦决心,他这个纵约长当得三心二意。他率先退出战斗,并且与秦人媾和。)

    王宫里的领袖们这么一闹,战场上的三晋联军没人管了,纷纷退兵,相邀东退,顺着黄河南岸,退到“成皋之地”固守,就是虎牢关、汜水关一带(三英战吕布的地方),在河南省中部郑州、洛阳之间,适合防御。刘邦和项羽常年不休的拉锯战,也发生在这里。

    这里是韩国境内,马蹄子芯上,残兵败将退守于此,背靠南边嵩山山地,面对北面黄河荒滩,无饭可吃。军汉们眼睛发蓝,嚷嚷着要到附近的郑州洛阳一线打劫,抢粮食去。

    当地地方官赶紧去找“纵约长”楚怀王告状。但是明告又怕无效,就对楚怀王说:

    “大王,此次五国攻秦,您大败而归,威风扫地,三晋是否还服气您,就打个question mark了!”

    “寡人应该如何?”

    “您可以做个小测试。禁止联军在成皋地区打粮,三晋如果听从,说明您威风依旧,否则,您就得早作准备了。”

    楚怀王因此从郢都发出命令,不许三晋士兵在成皋打粮。三晋士兵收到这个指令,又气又害怕,只好听他的。于是附近人民保住了粮食。

    成皋的三晋联军正在神不守舍,忽然来报,秦国“庶长”樗里疾(念初里疾),乘胜引军出函谷,向东跟踪追击五百多里,掠过“成皋”,屯兵在成皋东北的河南原阳,该处南下可直接袭击两百里处的韩国都城“新郑”(河南新郑),向东南不到百里,则袭击魏国“大梁”(河南开封)。

    成皋要塞,被甩到了西边,虽险而无用。三晋之兵为了保卫国都,被迫从成皋出动,北渡黄河,前往北岸偏东的原阳,与樗里疾会战,被杀了个惨败,两名韩将被俘,赵韩公子逃窜,三晋士兵合计被斩首八万二千(这是自战国以来,秦人第三次对三晋实施超过五万人的歼灭战),诸侯闻之,无不振恐,亡魂丧胆,谈虎变色!五国攻秦之役,以大失败而告终。

    斩首八万二千是什么概念?如果此会战是在一天内完成的,那么平均每一分钟杀人170,相当于有一架半737飞机的载客量。每一分钟撞地报销一架这样的飞机及其载客,连续报销700架,就是了!——八万二千人。

    魏国兵力折损极大,把数万战士的冤魂丢在了异国的城墙下和山野上。魏襄王忍不住抱怨公孙衍:“你这家伙是怎么策划的?”公孙衍遂被罢免相国,起末不到两年时间,唉!想想看,比较一下,还是张仪在魏的那三年好,毕竟得到三年和平。

    看见合纵失败,张仪得了机会,再次给魏国写信。

    魏国“愣头青”魏襄王,在刚刚的屠杀中,看到了秦国的“颜色”,被迫阅读张仪来自秦国的语重心长的教导:

    “贵魏国的领土,纵横不过千里,战士如今,只剩不过三十万,地势四平,诸侯四面辐辏,没有名山大川阻限。西与韩,北与赵,东与齐,南与楚,十万人分守四境堡垒,仍显不够,一方诸侯不合,则被攻凌,此四战之地,四分五裂之道啊。

    “秦国一旦结合韩人,下兵而东,魏国之亡立等可待。我真替大王您忧虑啊。如果您侍奉秦国,就少去西边之患,悉起魏国之师,南下攻楚。楚国虽然福大却是空虚,楚卒虽多,战则败北。您南面割宰楚国,岂不美哉?”

    魏襄王觉得有理,再次宣布与秦国连横(不过,没几年又变了。定都河南腹心的魏国,朝秦暮楚,摇摆无定,跟当年郑国等“巴尔干诸侯”夹在晋楚之间时,没什么两样)

    不管怎么样,“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这是当时媒体对他们的赞叹,俩人一纵一横,要想一折腾,全天下都跟着受罪遭殃,父子离散,家园废焚;俩人要想踏实过日子,地球就免于爆炸,天下人跟着沾光。这话被记录在《孟子》一书中。

    公孙衍在这次“五国伐秦”的正面战场鏖战中,没有出色表现(主要原因在于他对楚、秦暧昧的历史关系认识不清,让亲秦派的楚怀王带头当了纵约长)——这段历史后来被错误地按到苏秦头上,其实苏秦这时候还没有出仕——但他却策划了秦国后院的一把火。

    秦国以西,都是西戎游牧部落,其中“义渠”最强大,在陕、甘、宁一带,逐步定居下来,筑有几十个城邑。

    公孙衍曾经在会见“义渠君”的时候说:“咱们关山相隔,路途遥远,今后恐怕很难有再见的机会,我想给你提供一意见,作为参考。”

    义渠君说:“好,我愿意恭听。”

    “如果东方诸国和秦国和睦相处,秦国必定对贵国烧杀抢劫;一旦东方各国和秦国交战,秦国就会准备重礼讨好贵国。”

    果然,五国合纵攻秦的时候,秦惠文王给义渠君送去了锦缎千匹,美女百人。义渠君开会研究,说:“这不正是前些日子公孙衍所说的那回事吗?”于是起兵从西边偷袭秦国,大败秦军,迫使秦国放弃对韩魏的进一步纵深攻击,韩魏都城免于灭之灾。

    至此,五国合纵攻秦,丧师而返,而前一年秦国假道与韩魏伐齐,也大败而归。山东诸侯与关中秦国,至此基本力量持平,互相都不足以侵吞对方(以函谷关为界限,以东称“山东诸侯”)。

    齐、秦、楚三极的对峙格局,于是形成。三晋夹在三极中间,不论合纵还是连横,都苦恼而无所适从。(三晋指赵魏韩,三分晋国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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